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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貓,或者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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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所有動物都對那只獵豹心存敬畏,他們覺得她像人一樣可怕,或者比人更可怕。

從來沒有哪只獵豹可以像她這樣生活。她好像不是一只獵豹,而是一個獵豹樣的靈魂,所以才超脫了草原生活的所有規矩,讓一切動物對她都有深刻的認識。小羚羊小斑馬一出生就被教導要遠離那綴滿黑色玫瑰花蕾的黃金皮毛;最有遠見的長頸鹿在走向一棵樹時都格外地深思熟慮一番,擔心在濃蔭下會出現帶兩道黑色淚痕的臉;一看見她開始追殺,天空中盤旋的禿鷲會立刻匯攏,他們知道她不會失手,高興地期待著一杯殘羹;鬣狗從來不敢去搶奪她的戰利品;如果風中飄來她的氣味,連獅子都會保持警覺——她曾經無聲無息地盜走過母獅的幼崽。還有一些大型動物,雖然她不能獵殺他們,但只要她一靠近,那種奪命的危險氣息就逼得他們局促不安:野水牛一想到她就狂躁;黑犀牛白犀牛會氣惱地用角對著天空頂上老半天;大象對她保持相當的尊重,當他們看見她趴在樹上休息時,會自覺地繞行;至於河馬,他們非常高興她不游泳。動物們一致認為,只要她高興,她能像人一樣獵殺一切。因為她比變色龍還善於隱蔽,像鬼魂一樣出沒詭異,然後出其不意地在獵物面前閃現,擊殺速度快過食物逃生的本能,而在這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決定生死已綽綽有餘。

動物們是比較健忘的。他們忘了她是被人類用直升飛機從天空中放置到草原上的。那時候被這無邊無際的草原所迷惑,她不知所措地挪動著腳步,還不能理解足下土地上傳來的陌生、堅實又幹燥感覺。草原的色彩既單一又繁覆,空氣中轟響的聲音既細切又宏大,還有各種覆雜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非行家就不能辨認。這麽多全新的信息猛然灌進她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全然超乎她的想象和以往所有的生活。她立在原地,好奇地用爪子撲打眼前的草莖,朝四面八方轉著耳朵,東張西望,膽怯而羞澀,仿佛要等候一聲召喚才能決定何去何從。

她還不懂草原的生活規矩,但她明白勝者為王。結果是她很快成了一個熟練的荒原殺手。她給自己搶了一塊非常好的領地,在一座小山樣的巨巖上安頓下來,藏身於一道狹長幽深的石縫,幹燥、溫暖,並不用擔心身體龐大的獅子來侵擾。不遠處就有一個常年不會枯竭的水源。她到那裏去喝水,輕易辨認出水邊各種各樣的腳印:獅子的、羚羊的、野兔的、土豺的、鬣狗的、旱獺的、胡狼的……種種種種,嗅一嗅,就能明白哪些動物剛來過。像個淑女一樣,她會遠離剛被別的唇齒碰觸過的水面,挑一處幹凈清澈的地點,用鮮紅的舌頭輕快地卷起水來喝。

一天她來到水邊,看見了一雙人的腳印。她聞到了一股破舊牛仔服的男性的氣息,她在那裏怔了好久。接下來很多動物被驚動了,天空中的禿鷲盤旋著聚集起來,他們看見有羚羊在奔跑,跟著是角馬恐慌地躁動,因為她——獵豹——她已經——起跑、加速、沖刺、飛躍——越過了一只羚羊——羚羊跌倒——打了個滾——不甘心地拼命昂起頭——站起來——而她已經拋下羚羊,撞進角馬的隊伍裏去了。角馬朝四面八方一轟而散,她在一片空地裏向前飛奔——一只獵豹是不可能在一分鐘後還保持這種速度的——但她還在向前飛奔——飛奔——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了。禿鷲一只接一只地落下來——只要有動物躺在地上不動了他們就會落下來——他們要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用這種自殺似的奔跑把自己累死了。

她倒在地上,腹部劇烈地起伏,當禿鷲們蜂擁上前時,她突然擡起頭來,露出長長的牙齒。那表情換到人臉上也許是個燦爛的微笑,但禿鷲們都哄地一下,失望地飛走了。獵豹似乎不知該幹什麽了,她突然咬了一大口草努力咀嚼,然後做出“不可口”的呲牙咧嘴的怪象來。

攝影師的汗水順著頭發胡須向下流,但他顧不得去擦了。衣服已經濕透,他還是渾然不覺;他伏在攝像機後,又欣喜又興奮,像一個要偷盜成功的賊。

他沒想到今天有這樣好的運氣:這片領地上生活著一群母獅,共十頭,其中有三只是還在吃奶的小崽子。這群母獅昨天晚上還歸兩頭成年雄獅管轄,但今天早晨三頭流浪的雄獅接管了她們,戰鬥的咆哮從黎明持續到正午,最後那兩個失敗者落荒而逃。現在勝利者正洋洋得意地把小獅子全部處死。他們一巴掌就把小孩子們按成一灘肉泥,或者用巨嘴咬破他們的天靈蓋,輕松容易得像是在嗑瓜子。母親們傷心而焦灼,但毫無辦法,雄獅的體型和氣力比她們大了一倍有餘,唯一的補償是再過兩天她們可以孕育殺子兇手的後代——當母親的只在乎自己有沒有孩子,卻不在乎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攝影師的志趣在於大型貓科動物,和他住在同一個營地裏的一名專門研究獅子的學者,每天一有機會就給他惡補有關獅子的知識。他在草原上已經潛伏了幾個星期,費去上萬英尺的菲林卻還沒有一分鐘精彩的畫面,而今天看見這樣的場景不禁又得意又緊張,全然沒發覺另有一只獅子正悄悄地從身後逼近。

等他發覺已經為時過晚,他大叫了一聲被獅子撲倒,獅子的前爪按住了他的胸膛;攝影機倒在地上,先是不滿地發出一陣輕微的嘶嘶聲,然後繼續工作,鏡頭正對著他——如果這臺機器保留完好的話,第一個來欣賞膠片的人也許能目睹機器的主人是怎麽通過一頭獅子的喉嚨的。

攝影師伸手去摸掛在腰間的刀;巨大的獅頭正對著他的臉,黑色獅鬃在他的頸間拂動,弄得他又癢又痛,麻紮紮地難受。嗡嗡響的蒼蠅在兩張對視的臉龐間忙碌飛舞——他們的要求很小,只是一點點血腥油汗,根本不知道這生死存亡的緊張。獅子也許是吃得很飽,也許只是感覺好奇,或者正考慮從哪裏下口,總之他還沒有開咬,只半張著嘴,喉嚨裏發出低沈的雷鳴般的咯咯響,淡黃色的大牙和猩紅色的牙齦在攝影師的眼前晃來晃去,每顆牙看上去都比他的小刀更有威力,濕漉漉的紅舌頭布滿倒刺,也許輕輕一舔就能把地上這個人的臉皮撕下來。

和獅子零距離接觸,攝影師反而忘卻了這巨獸的形象,他只覺得一種無與倫比的沈重和壓迫令他動彈不得。獅子的口氣很腥,熱烘烘的喉管隱約可見,還有一個黑鼻子堵在眼前。他看不見獅子的眼睛,世界只是一張血盆大口。然後他聽見了另一種威脅的聲音——有什麽動物在靠近。獅子擡頭,上前兩步又停下,似乎猶豫起來。

攝影師看見了,一只獵豹。他不相信這樣一只嬌小玲瓏的花貓敢挑戰百獸之王——獅子當然也不信,他的塊頭差不多是那小貓的六倍!於是他對來犯者發出一聲低吼,但沒有攻擊,反而猶豫——他認出來了:那一身綴滿黑色玫瑰花蕾的金黃皮毛,沈靜深邃的眼睛下兩道延伸到吻突的淚痕似的黑線,類似憂郁的神情——還有那種奪命的危險氣息!獅子感受到了恐懼——是“她”!草原上所有動物都敬畏的“她”!能殺死一切的“她”!

她弓起了脊背,身子低低地貼緊地面,四肢彎曲像被壓到極限的彈簧,肩胛骨卻高高地突顯,這是讓所有動物都聞風喪膽的姿勢——雄師扭頭就跑。她作勢追了兩步,然後轉身走向地上的男人。

攝影師站不起來,也許剛才大腿傷著了。對小花貓嚇走了獅子的怪事,他還來不及去迷惑,只攥緊刀,緊盯著獵豹,他的反應能快過獵豹的攻擊麽?但是——他深吸一口氣,緊緊地盯著那野獸的眼睛,然後發現獅子逃跑是有道理的——那雙眼睛啊!他情不自禁地要放松戒備了。那傳說一樣迷人的眼睛!野性勃勃、充滿了智慧與靈感的,寶石一樣的冷靜艷麗,霧一樣撲朔迷離——這獵豹啊!能捕獲靈魂!

獵豹輕輕地走上前,攝影師還沈溺在大貓那非同一般的眼睛裏,被麻痹了,被催眠了,忘記了防備。他有一種迷狂的欣喜,隱隱綽綽地覺得她不會攻擊。她仔細地嗅了嗅,突然在他身上淋了一泡尿。

攝影師非常惱火。後來他才知道這些氣味刺鼻的液體意味著什麽。那是草原上最管用的護身符——等獵豹揚長而去,先後有土豺野狗來打探消息,他們對地上這堆新鮮人肉有強烈的食欲,但只是垂涎三尺地悻悻走開,因為她的氣味已經向草原宣布:這個男人歸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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